本文刊登於少年報導者
拿出我的畢業紀念冊,封面上是一朵玫瑰跟一串花苞,翻開內頁充滿各種心靈小語,已經泛黃的紙張不是因為潮濕或氧化,而是十多年前我的貓在上面撒了一大泡尿,一開始臭到想要扔掉,但置之不理幾年後竟然出現清爽淡雅的麝香味,像是床單剛曬完太陽,一點淡淡蜂蜜蛋糕的味道。
14歲正好是30前的事了,許多記憶都非常模糊,再怎麼用力回想都想不起來,想想當年的我一定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可悲。不過幸好還有當年的畢業紀念冊,從裡面看到了很多同學寫給我的感言、當年大家喜歡的明星、教室完全攻略座位分佈圖、匪夷所思的班導十大酷刑、兩篇深奧的武功秘笈,還有兩個乾癟的保險套,讓我慢慢拼湊出我的14歲檔案。
「生活要嚴肅,努力要持之以恆!」
翻開我的畢業紀念冊,這是班導在第一頁的留言,不難看出我國中生活態度相當隨便,做事也常常半途而廢,上學天天遲到,感覺是一個結構鬆散,通風良好的人。
開頭幾頁是我的自我介紹,看著我14歲的歪斜醜字,彷彿進入了深層催眠,跟著舊照片一起回到了90年代。
畢業紀念冊的自我介紹。
《黃少雍(1979-?)台灣台北人氏》
我從6歲開始住在台大對面的溫州街,巷子有許多日式風格的老宿舍,那時沒有那麼多文青咖啡館,誠品台大店還沒有開幕,但附近書店倒是不少。我最常逛的是一家叫瑪莉行的電動玩具店、玫瑰唱片行跟一些文具行。
我的14歲正好是1993年,總統還沒有直接民選,尹清楓命案轟動大街小巷,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首次在台開唱,曼德拉獲頒諾貝爾和平獎,《侏羅紀公園》成為全球有史以來最賣座的電影,媒體也喜歡用「草莓族」來形容我這一代的年輕人。
當年第一次使用網路,那種衝擊現今一定很難理解,如果想像以後都用3D列印每天要穿的衣服,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。一開始的時候只有學術網路,我需要借台大研究生的486電腦來用,當然也還沒有WiFi 。那時需要輸入網址才能連線,還沒有google或其他搜尋引擎,幾乎都是看bbs論壇的笑話,那是個還沒有Ptt 也沒有鄉民的年代。
國中時是職棒三連霸的兄弟象迷,假日都會去台北市立棒球場看球(已改建成台北小巨蛋),帶著手套想要在外野看台接全壘打,跟著知名象迷「江大帥」一起大喊「挫起來!死啦!死啦!」。我從國一迷上打棒球,在班上也是棒球隊的隊長,擔任中心打者的第四棒游擊手。
《最苦:遇到損友、成績考爛、車被幹走》
每天早上七點鬧鐘響起,睡眼惺忪地把今天的課本,便當還有棒球手套放進書包。那時上學路線正在興建捷運新店線,坐公車常常會塞車,所以最常騎腳踏車上下學。我會沿著新生南路騎車穿越台大校園,穿過舟山路再騎上羅斯福路,大約七點三十分到達位於公館圓環旁的民族國中,把腳踏車停到校門口的停車棚,爬樓梯到教室早自習,等待八點第一堂課的鐘聲。
我念的民族國中,座落在台北盆地南端的蟾蜍山腳下,緊鄰公館圓環商圈,當年有13個班400人左右,常態編班也不是升學名校。升國三的第一次模擬考沒什麼準備,結果考了全校106名,當下隱約覺得事態嚴重,如果不開始唸書可能考不上公立高中,而大部分的公立高中都離家比較近,我單純只為了這個原因努力唸書。國中前兩年對課業漫不經心也沒有補習,花了一年好好K書,最後考上了第三志願成功高中。
我國中的班級是一個混沌的集結,各式各樣的負面評論都很適用-低級、髒亂、暴力、色情氾濫、道德缺乏、倫理喪失、欺善怕惡、見利忘義、沒天理無人權,日常生活過份放縱,沒事就打球打電動,遲到爬牆翹課,單挑或是打群架,整天不念書,全校比賽總是墊底,壞事也都有我們的份,簡直是犯罪的培養皿,班上的不良少年的武力也是全校最強的。平時不管班上有多混亂,老師進教室前大家都可以三秒跑回座位上,全校賽跑也因為這種速度成了第一名。(以上摘錄自同學在畢業紀念冊的留言,現在看很驚嚇。)
班上有蠻多好朋友,也有幾個不對盤的人,那時很愛幫取綽號,比如桌子一直塞滿雜物的同學就叫「垃圾」,常常感冒生病的同學叫「瘟神」,現在想想真的是運用創造力傷害別人。當時的同學高英軒,現在已經是知名演員,我隨便把他的「英」寫成「草」,就幫他取了個「高草」,他也一直用到現在,算是偶爾出現的佳作吧。
國中同學畫的班級座位表。
《最喜愛的音樂:流行樂》
張學友的「吻別」打破了銷售紀錄,草蜢發行了「寶貝對不起」,江蕙唱出了酒後的心聲,那時錄音帶漸漸被CD淘汰,不過一張300元的唱片對於國中生算是蠻奢侈的消費,放學後時常跟同學一起去公館的玫瑰唱片,聽著只能輪播三張唱片的試聽機。
我爸想讓我從小接受古典樂的薰陶,幼稚園跟小學都學了鋼琴,國中時也學了兩年的小提琴,無奈沒有慧根,興趣缺缺拉得差強人意,只好在升國三的暑假說:「你想要我拉小提琴,還是準備聯考?」這才讓我爸打消把我培養成音樂神童的念頭。
我跟我爸在國中畢業典禮。
當時覺得練琴對課業好像沒有實質幫助,也沒法消耗旺盛的精力,對古典樂沒有絲毫鑑賞能力,實在毫無音樂天份可言,自評沒有成為音樂家的任何可能性。不過小時候有一搭沒一搭的練琴,技術養成雖然不佳,但是培養出了不錯的相對音感,讓我可以很快聽出和弦以及根音,辨識音準以及音色的差異,在我進入音樂產業後提供了很大的幫助。
《最愛:兄弟棒球隊、甘蔗汁、good friends、花錢、pretty lady》
國中時是男女分班,跟女生相處的機會僅止於校園中擦身而過,異性對於青春期的我相當難以理解。雖然國小時跟女生相處相當融洽,但國中的難度是完全不同的等級。
我偷偷摸摸的去書店買了「追求女友秘笈」跟「男人戀愛之規則」回家,書中內容包含搭訕、約會地點、用餐禮儀、穿著與聊天話題,牽手擁抱到親密接觸,我時常就發著白日夢,模擬各種約會情節。
國三時的暗戀對象是女生班的混血美女,她家離我家只隔了幾條巷子,每天早上我會特地提早出門在路邊等候,等她騎著腳踏車過紅綠燈時就緊緊跟上,一路看著她穿著制服的背影,腦中演練著各種搭訕情境。不過這個跟監行動還是因為太嫩,一整年連搭個話的勇氣也沒有,國中生涯也沒嘗到任何初戀滋味,意外獲得的好處就是每天上學都不會遲到。
《常去:台大心理系》
當時父親還是台大心理系教授,母親是台大學生輔導中心老師,心理系館自然就變成我課後的運動場與K書中心,每天下課先去跟研究生打壘球或是去籃球場報隊,吃完晚餐後在會議室唸書,晚上十點多再跟著父親走路回家。一開始只有我自己,後來同學呼朋引伴越來越多人,我爸便以「台大心理系國中部」的稱號揶揄我們這群匪類。
我與台大心理系研究所的壘球隊。
課業上父母一向採取放任寬鬆的方式,巧妙的將我的生活圈建立在台大周遭,環境教育在我的成長過程扮演重要的角色,時常接觸研究生跟大學教授,可能也是他們不太擔心我的原因。在寒暑假時,我父親時常會出國參加心理學會議,我跟我媽就會跟著去玩,踏上了許多不同國家的土地,默默地吸收養分。
我爸後來參與了多年的教改,也當了五年教育部長,我14歲懵懵懂懂的參加了「四一〇教改大遊行」,手中揮著大旗,嘴裡喊著「廣設高中大學」的口號,可以算的上是第一代教改的先驅。因為是獨生子的緣故,在家裡也算是被好好的養大,沒有受到什麼太大的磨難,也沒有感覺到任何匱乏,為此很感謝我的父母。
《希望:當個球評家、開個設計創造公司、學生》
關於長大以後想做的事,希望可以當個職業球評,熱血的每天泡在球場看球;或是開個設計創造公司,但不太確定當時自信心是從何處來的;還有一個無趣的選項—繼續當個學生。
進入高中後又讀了三年男校,終於透過聯誼在高三交了女朋友。大學考上台大農業化學系,加入了棒球校隊,不過有次練球撲壘受傷,導致肩膀習慣性脫臼沒法再打,也因為不想大學生活太無聊,就開始學bass跟同學玩樂團,也在樂器行打工賣樂器。快畢業時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,也不想太快當兵,所以就跟同學一樣去考研究所,也順利考上台大醫學院生化跟分子生物所,日夜不停做實驗,玩音樂也沒有停下來。
畢業後在中研院做了五年的研究助理,最常做的就是動物實驗,養著一籠又一籠的實驗小鼠,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對照組的小老鼠,跟大家沒有顯著差異,沒有華麗的基因突變,在雷達系統外野性緩慢成長。一路上做過水稻、肝炎病毒、減肥、中藥、基因庫等基礎研究,也漸漸了解自己對研究沒有什麼興趣。
從國中鬆鬆散散,緩慢的從環境吸收養分,一點一點的撿到裝備,骨架慢慢變大,肌肉漸漸結實,胡亂的攪和與迷失,30歲後才踏入音樂行業,意外的找到自己的方向。與其說這個過程是預先設定的,不如說是有機又自然的生成,只有在幾個關鍵步驟加入了恰好的催化劑,運氣成分也佔了不少。現在回頭想想才發現「原來是這樣,這人生真的是很沒計畫呀」。
在未成年的求學階段,我一直認為國中是最快樂的時光,課業不像高中那麼沈重,學校普普通通氣氛自由,家庭教育的開放讓我能自由探索興趣,大量的運動也消耗了旺盛的精力。求學到工作的期間,探索自己跟確認自己的天賦花了非常久的時間,到了35歲才可以算是真正的覺醒,想要專心從事音樂製作。但如果太早下定某種決心,也不會是現在的自己吧。
民族國中班上的棒球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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